1.
我的故乡天津是一个和水关系密切的地方。
海河，运河，渤海湾，数不清的湿地和沼泽。
三道浮桥九道弯，九河下梢天津卫。
天津古来有七十二沽的说法，就是有七十二个名字里带沽字的地名，古水二字合为沽，沽就是遍布着水的土地。
就像其他那些依水而建的城市那样，海河两岸也广为流传着有关于水鬼或者水猴子的故事。
不过不同于大多数地方的水猴子传说，天津大量的水鬼故事都表现出了一种独特的内在联系，这种独特性最主要表现在对水鬼外貌的记述上。很多故事中的水猴子都被描述为一种长着鱼鳃和手脚有蹼的畸变人形，大多都长满了颜色诡异的鳞片。
故事中的水鬼多半是活人失足淹死后变来的，变做水鬼后便整夜潜藏在黑色不见底的河水里，等着抓另一个大意的路人下水，而后那个新加入的路人成为新的水鬼，旧的水鬼得以转世投胎，便是所谓的“抓替”。
2.
我的朋友曲晓凡博士一直在天津北疆博物院工作，在一次博物馆的库藏整理后，他突然对民间文学来了兴趣，尤其是海河沿岸流传着的水猴子相关的故事。
他特地记录下了这些故事中有关于水猴子外貌的描述，和人变成水猴子的过程。
按照曲晓凡博士的总结，这些水鬼与其被叫做水猴子，倒是更像是人类和鱼类的结合体，想来也有道理，如果水鬼在水下也需要呼吸和生活的话，长出鱼鳃确实是一个好主意。
曲晓凡博士还特地点评了一下水猴子这个说法，他觉得这个名字其实非常好。
猴子，是一种看上去像人的生物，但那绝对不是人。
曲晓凡博士还记录了一些有关于人变成水猴子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传统的水鬼抓替身模式，而是一些人类渐渐长出了鱼鳃，而后他们才主动走进了河里或者海里。而这些故事里，不约而同的都提及了当事人做过的噩梦，和梦中的喃喃低语。
3.
以上内容，都是我在整理曲晓凡博士遗落在家中的手稿时看见的。
上个月，曲晓凡博士在一次去渤海边的一个小渔村进行田野考察时失踪了，警方怀疑曲博士是在海边遇难了。
类似的新闻，总是不少见的。
而他的未婚妻于佳佳则找到了我，她给了我上述的资料，并委托我找回我们共同的朋友，曲晓凡。
她知道曲晓凡还活着，但是或许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据于佳佳说，曲晓凡的变化都开始于一次博物馆的馆藏整理，那天曲晓凡似乎发现了什么，接着就开始研究起了水猴子的传说故事。
这段日子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脱发越来越严重，脸色也白的吓人，还常常被噩梦所惊醒。
我看到曲晓凡的稿纸上总会穿插一些奇怪的图案和符号，这大概也是他那时精神状况的写照吧。
4.
我是在夜里撬锁溜进的北疆博物院，这地方很老旧，甚至没有安装监控，倒是方便了我。
从博物馆的馆藏下手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几万件藏品不是我一夜能看完的，我也很难分辨出不同的头骨碎片和石块切面。
更遑论从中找到曲晓凡失踪的线索了。
好在曲晓凡的桌子还没有收拾，大量的文件都散落在桌子上。
我继续阅读起了曲晓凡的研究，除了水鬼传说之外，相关内容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系列永乐年间的家书和法国传教士兼博物学家桑志华（Emile Licent）的一次田野考察。
天津最初建城时是一座卫城，设有设有天津卫、天津左卫、天津右卫三卫，将近一万八千人。故而天津城最早的居民都是拱卫京师的官兵。
这些官兵很多都是南方人，不少都是从明太祖朱元璋老家安徽调来的。
直到今天，天津话还被称作北方的方言孤岛，天津话的语调还很像凤阳一带的方言。
而那些信的主人朱建似乎就是一个从凤阳来天津驻防的低级军官。
5.
在最初的信件中，这位军官表达主要都是对刚刚怀孕的妻子的思念和对家中老母亲的关心。
而后的信件里渐渐多了一些对自己生活的介绍，介绍那时的军营，介绍沼泽地遍布的营地，介绍周围买卖东西的当地人。
朱建还提到了一个附近的小渔村，那个村子的村民都很古怪，村里的男人和女人皮肤很白，还都是秃头，就像庙里的和尚一样，同时，他们每次出海都能带回来数不清的鱼。但他们并不靠卖鱼挣钱，这些村民在缺钱时常常会拿出一些巨大的价值连城的珍珠。
或许他们掌握了某种捞取珍珠贝的法子吧。
随着信件的发展，朱建在老家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信中能看出朱建的兴奋和稍许的不安。朱建之后要负责一次剿匪任务，这些匪徒似乎有什么办法，叫他们在芦苇高耸的沼泽地里神出鬼没的。
而那片沼泽地里，就充斥着水鬼抓人的传说。
在下一封信中，朱建的队伍终于抓住了这一伙狡猾的土匪，不过他们的头目却逃进了沼泽地里，一路向着海边的方向逃窜。
朱建想跟着跳进沼泽去抓捕那个匪首，抓住了匪首会有一笔客观的赏银，朱建现在需要这些钱，他打算给新出生的孩子请个先生，好叫孩子走上读书做官的路子。
不过朱建的英勇行为却被当地人拦住了，当地人说，那片沼泽地是属于古水真君的，不是外人可以踏足的。
6.
从朱建后续的家书上看，那天朱建应该还是跳入沼泽地里。
也最终抓住了逃跑的匪徒。
可见他对于那笔赏银的渴望，和对那些怪异传说的不屑。
不过朱建在信中并没有详细描述他逮捕匪首的经过或者沼泽地里的见闻，他只是把赏银连同书信一起送到了老家。并且叮嘱妻子，要远离水边；尤其是家乡不时能看到的深邃井口和湍急的河流。
之后朱建写信的频率下降了，但是信的内容却逐渐古怪起来，朱建开始做起了噩梦，脑海里也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就像思考问题时脑中的声音一样。
不过那个声音说的却不是凤阳话也不是淮西官话，而是一种朱建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
莫非是鞑靼人的话吗？
朱建在家书中表达了自己的不安，并委托了自己的母亲去询问家族中的长辈。根据朱建家族的记载，似乎他们家祖上一直生活在山东沿海，后来为了躲避战乱才搬去了凤阳，应该和北方的游牧民族没有什么交集。
在一封信的结尾处，朱建还特地说明了自己最近掉了很多头发，不知道是不是思乡心切的缘故。
7.
在最后一封信中，朱建表现出了想前往沼泽地和那个渔村的意愿。
他说那个脑海中声音指引他去那里看看，正好后天有些时间，他打算带着兄弟们过去一趟，顺便给妻子买个小点的珍珠做礼物也是好的。
然而从这之后，朱建的信就戛然而止了。
查找那时相关的记载，确实能看到一起卫所官兵失踪的案件。
那次一夜之间失踪了几百名官兵，或许朱建就在其中吧。这次失踪事件就发生在朱建寄出那封家书之后的第七天，官方最终也没有调查处那些官兵的去向。
只好按照失足陷入沼泽来处理。
8.
朱建的信中多次提及过当地人崇拜的名叫古水真君的神明，古水为沽，而沽水就是海河的旧称。
古水真君，就是海河的河神。
今天的天津民间，还流传着“河神治盐官”的故事，其中的河神便自称为古水真君。
在大多数民间故事里，古水真君的形象都是老人或者龙王的样子，符合一个中国传统河神的形象。
但是朱建信中记载的古水真君画像，则和当地流传的水鬼形象有些类似。
都是长着鱼类特征和鱼头的人型，就像86版西游记电视剧中的鱼精那样。
河神是一只巨大的鱼精，这很符合中国乡野间的传说。
就像人们在构想水中生活的水鬼时，给水鬼加上了鱼类的特征一样，这都是符合逻辑的想法。
9.
曲晓凡明显并不是朱建这些家书的第一位读者。
事实上，这些书信可能是有人故意收集的。北疆博物院的创建者，法国来的博物学家桑志华就流露出了对这些书信超乎寻常的关心。
1912年，桑志华在法国获得动物学博士学位后便计划前往中国北方进行研究，1914便经由西伯利亚来到了天津。随后在黄河和海河流域经行了长达25年的调查，直到了1938年，因为迫近的战争和局势的变动，匆忙回到了法国。
1922年，桑志华在天津马场道上修建了黄河白河博物馆（Musee Hoangho Paiho），白河也是海河的别称之一。黄河白河博物馆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大名鼎鼎的北疆博物院，中国近代历史上的第一座博物馆；而桑志华的工作，也开启了中国古人类学和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研究的先河。
根据桑志华留下的手记，他家中似乎参杂过一些东方来的血统，或许其祖先便是哪一位横穿丝绸之路的商人。而桑志华从小也不时会做一些奇怪的噩梦，梦中总有些他听不懂的语言在喃喃低语。
直到博士期间，桑志华看到了一位法国传教士带回来的中国文献，其中有一页家书，正是朱建那一些列家书中的一封。
桑志华到了天津以后，在常规的动物学和人类学考察外，还格外关心天津有关河神和水鬼的传说，他收集了不少朱建的书信，又翻遍了那附近的县志和记载，似乎要明确朱建信中提及的那个小渔村的位置。
10.
桑志华根据文献确定了几个可能的位置，并且真的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和记载相似的渔村。
那里盛产鱼和珍珠，居民皮肤惨白，毛发稀疏。
桑志华并没有在公开的记录中详细描绘自己在那个渔村的见闻和经历。
只是写下了那个渔村居民的古怪外貌和他们对于长着鱼首的河神古水真君的崇拜。
至于为什么海边的渔村还在供奉海河的河神，这点曲晓凡在自己的研究中给出过解释，上古时的天津曾是渤海的一部分，后来随着河水带来的泥沙，才逐渐填充成为了陆地。
换而言之，天津城外那些充斥着水洼的沼泽湿地，下面埋藏的就是曾经的海底，那里曾经就是海。
或许海河流域信奉的古水真君本来并不是河神，而是海神；又或者古水真君同时被当作海神和河神而被崇拜着。
古水古水，有哪一片水域能比黑暗深邃的海洋更古老呢？
不过传说的来历都是有源头的，曲晓凡博士在研究中提到过两个对于古水真君来源的猜想：
其一，古水真君是水患的化身，是海河附近居民对于水灾恐惧的共同记忆所化。
其二，古水真君源于某种实际存在过的生物，是居民们世世代代流传下的对这种与水有关的生物的印记。这并不是指古水真君真的是一个鱼首人身的怪物，而是以一只巨大的鱼或者其他的水生生物为基础，混杂了各种传说诞生的信仰。
11.
说起这些偏于幻想的生物，桑志华还提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那些渔村的居民，常常会称自己是鲛人的后裔。
鲛人是一种中国历史传说上的异人，半人半鱼，就像地中海流传的塞壬女妖，莱茵河流域的罗莱蕾和北海流传的美人鱼那样。一般的记载上，都说鲛人住在水里，擅长织布，流泪就能变成珍珠。东晋张华的《博物志》有言：“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李商隐有诗曰：沧海月明珠有泪。
现代郭沫若的《静夜》中说：怕是有鲛人在岸，对月流珠。
传统上，我们都习惯性地认为鲛人的形象是双腿化作鱼尾的人类，还长着绝好的容颜。但根据桑志华博士和曲晓凡博士的猜测，事情可能并不如我们想象的这般。
实际上，大多数关于鲛人的记述并没有提及过鲛人的具体体型外貌。
其实记载鲛人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史记中的始皇本纪，里面讲到了秦始皇会用一种人鱼的油膏作为蜡烛，可以燃烧很久。而对于这些人鱼的描述很多记载则写道：人鱼似人形。
是人形而非人首鱼身。
或许鲛人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长着长长的尾巴的美人鱼，而是一些人形的类似于鱼的生物，又或者说是具有某些鱼类特征的人。
12.
这一点在《太平广记》中也有对应的描述：
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太平广记记述的人鱼，一般被后世认为就是鲛人，他们是一些长相与人类几乎无异的海中居民，从体型到外貌都和人类相似。文中甚至还记述了一些海边渔民和人鱼繁衍交合的例子。
这里面关于美丽外貌的记述多少是有些问题的，若鲛人外型真的和人类一模一样，又如何能在波涛汹涌的海洋里生活呢？
又如何会被认为是人之外的生物呢？
结合记载和一些生物学知识推测，呼吸用的鱼鳃，或许还有特化的水陆两用的肺，帮助游泳的鱼鳞和蹼，把这些东西加到一个人类身上，这或许就是鲛人的外貌。
在这些曲晓凡博士关于这些鲛人外貌推测的文字上，曲晓凡写上了“水鬼”和“古水真君”两个词。
这些鲛人的样子，像极了海河附近的流传的水鬼和祭拜的古水真君的样貌。
又或许应该反过来，水鬼和古水真君像是渔村所谓的祖先——鲛人。
水鬼的传说和古水真君的画像，或许都来自于这些长着鱼类特征的人形鲛人？
13.
1938年桑志华离开中国时，几乎留下了所有的化石和标本，甚至包括那些朱建的家书。
这点和大多数那个时候来到中国的欧洲学者截然不同，在同行都在进行疯狂掠夺的时候他选择了尊重这片古老的土地。
他只带走了极少的资料和文物，包括他在那个渔村考察的结果，几件那个渔村附近出土的古老文物（一些精致的黄金首饰和一顶黄金王冠，却并不属于中国任何一个朝代的风格）；还有一件被标记为“鲛人遗骸”的类人动物化石。
似乎曲晓凡在根据朱建的书信和桑志华只言片语的描述上，也推测出了那个神秘渔村的位置。
他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圆圈，都在海边，不少都临近着海河。
14.
我在博物院工作人员上班之前收拾好了曲晓凡的桌子，把一切复原到了原来的样子。
现在的北疆博物院就在天津外国语大学里面，早上的校园很安静，只有门口摊煎饼的摊子传来滋滋煎蛋饼的声音。
我走出校门，赶去于佳佳那里。
曲晓凡的下落应该就在地图标记的某一个圆圈处，那应该是一个渔村，那里鱼产丰富，还盛产珍珠，那里的居民自称为鲛人之后，他们祭拜着半人半鱼的古水之神。
我想告诉于佳佳，我会把曲晓凡带回来的，她在家里等我就好了，就像她等着曲晓凡那样。
但是于佳佳和曲晓凡租住的那间公寓却是空的，于佳佳走了，她只留下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他来找我了，我跟他走了。”
她跟着他或者它走了。
于佳佳跟着曲晓凡走了。
屋子里只留下了湿乎乎的脚印，就像上面长着蹼，还有腥臭的海水的味道。
他们住的小区挨着海河，当年买的时候就号称是河景房。
那个湿乎乎的脚印却并没有走到海河里，而是走到了河边的一个污水井前，脚印就消失不见了。
15.
我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那个渔村。
整个村子都弥漫着海腥味，整个村子的土地都变得湿乎乎的，不时能看到些同样又腥又湿的海草和闪烁着奇异颜色的鳞片。
但是村子里却并没有人，只有地上密密麻麻的脚印，这些长着蹼的脚印一切走到了沙滩上，走进了翻涌着白色浪花的漆黑的海里。
我在海边捡到了一个项链。
那是曲晓凡求婚时借给于佳佳的，还是我借钱给曲晓凡买的。
最终在一个村子里最大的空屋子中，我看到了一副巨大的画像，上面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长得像是鱼类的人形，下面写着“先祖古水画像”。
我注意到，似乎在密密麻麻的带着蹼的脚印中，有一个特别巨大的脚印，看脚印估计身高恐怕有四五米的样子，那就是他们所谓的先祖古水吗？
我在离开村子时，被四五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抓住了。
他们问了我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把我放了出来。
16.
后来我通过一些朋友得知，那天整个城市失踪了很多人。
这些人失踪前都走进了地下的污水系统通道里。
而令人震惊的是，这些通道被什么动物用牙齿和爪子弄出了一个岔路，而这条岔路会通向海边的一个叫古家村的小渔村。
而古家村的居民也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了。
根据脚印，似乎大家都走进了海里。
但是却并没有找到任何的尸体。
当然，新闻里没有透露的是，那些脚印上长着蹼，不时还能看见掉落下的鳞片。
17.
我偷偷带了一个鳞片去到了大学生物学的朋友那里，最后基因比对的结果显示，那个鳞片所含有的基因和人类的高度相似。
或者说，那就是人类的鳞片。
但是人类会有鳞片吗？
我想，或许是基因的选择表达又或者表观遗传什么导致的吧。那些被称作鲛人或者水鬼的东西，其实和我们的基因一样，只是某些因素影响了他们基因的表达。
让他长出了适应大海的鱼鳞和鳃。
走出实验室，我似乎听到了遥远的大海中传来了什么动物巨大的吼声。
这声音就像我梦中听到的那样，
那些呓语一样的文字，
顺着下水管道从海边传来，
在整个城市的上空久久回荡着。
完。
